王俊在长江水文界甚至于中国大陆水文界的名气大,更多的倒不是他的官大(官至正厅级,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局长),而是他的学问大。在大学,他是学水文预报的,年轻的时候学得一身好本事,使他后来在业界脱颖而出,主任处长的一溜小跑似的升迁、教授、博导的被大学争相聘请。做预报可不是弹性大的工作,北韩那些做卫星上天研究的科学家,研制的成果发射成功了,可能将获得一个大荣誉,假若失败了,被枪毙了还不知道身首何处,可见得做这样的工作是要一丝不苟,战战兢兢的。在中国做高级科研,绝没有这么恐怖,但科研人员自己内心深处肯定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态度,要不,1998年长江大洪水,中央的首长们都盯着长江水文预报处的预报,要快,更要准确,那可真是人命关天,一字千钧啊,王俊是预报处的首席预报员,他把关报出的数字和接踵而至的洪峰值不谋而合,才让中央首长提出的“严防死守”有了一种重要支撑。
王俊的名气大,还有一个就是人们常常津津乐道的说他脾气大,他到基层检查工作,样样在行,加上他又不喜欢走马观花,所以瞒不过他。你做一些面子工作,他也认可,形式不能说就是个不好的东西,到了测站,他看了表面的,接着自己捉刀,看看你仪器设备是不是在正常运行,采集的数据究竟可靠不可靠,计算的结果合不合理,如果出现一点问题,脸色立马就变了,说不定当场就把你刮一顿(人的本事大了,有时恃才傲物似乎难免)。用唐从胜(我的上司,水文荆江局局长)的话说,王局长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发过脾气就没事了,率真得像一个小孩。我没有见过,但王俊对待工作质量的锱铢必较绝对地是货真价实。
长江水文遍布长江流域的大江小河,水文站点星罗棋布。有水文站的地方,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不是为了做秀,科学家的思维促使他必须取得原实的资料,才不会说假大空的话,才不会在空中楼阁里决策,说起哪个水文站,那里测验河段有什么特殊性,站长叫什么名字,他都能如数家珍说出一串来。他所处的时代,正是长江水文以惊人的速度在现代化,准确地说,是他和他的决策团队在独立思考,把一身绝招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段水文黄金岁月,注定要让后来的水文人向往不已。
我所在的宜都他肯定要来,王俊来到宜都有多少次,我都记不太确切了。一个夏天,很热的天,他来检查,仔细的看,要我们现场演练,还出其不意地“破坏”你的设备,看你应变能力强不强,修复能力过不过硬。快到中午2点了,才到一个小酒馆吃饭,大酒店不敢安排,怕他骂。炖了一个腊猪蹄火锅,酌了一杯烧酒,他也喝,喝得也开心,可能是刚才检查工作时没发现什么纰漏。席间,王俊的思维跳跃式的天马行空,看似说的是一些冷笑话,仔细品味却是一壶酽茶,品味十足。他不论到了哪一个地方,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都烂熟于肚,你回去查资料来印证,不得不服他的记忆力和理解力。江浙人嘛,中国文化的底蕴都厚实,个个都像是从私塾里浸泡几年后才爬出来去上小学的,国文底子扎实得不得了。我们都羡慕,这可是中国的“犹太人”。接触时间长了,我也壮着胆子问过他一次,我说在现在的官场,像您这样非常个性化的人,官衔是难得抵达到这个位置的。他故意板着一个脸色,说:你是说像我这样性格的人还存活下来了?我也故意扮着脸说:当然,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朱(镕基)总理就算一个。
真性情才是对工作和生活真正热爱向往的一种可爱映现。他的这种性格使我常常想起我们湖北老乡熊十力和废名打架的事。两个人是同乡好朋友,住宅门对门,两人为学术上的分歧常在一起辩论,激辩不休时,竟互卡对方的脖子,这样,两人就都发不出言来,翌日,他们还是好朋友,继续着辩论。人可贵的是难得永远拥有一份童心。一次,我无意中和他说起一位英年早逝的基层处级领导,没想到却引来他一阵嚎啕大哭,他说这人是为水文事业不辞辛苦的好兄弟,四十多岁就走了,心里好难过。坐在他旁边的我为之动容不已,赶紧撇开这个话题。2011年夏天,王俊在三峡宜昌出席两个学术研讨会,两个会议之间有一天间歇时间,他突然来到宜都市的高坝洲,想看看长江第一个无人值守的水文站运行情况究竟怎么样。看毕,我看他心情很爽,晚上就瞒着他,约了一个市里主要领导来陪他吃个饭,席间,我谈到地方领导对我们水文工作非常的支持,帮助我们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他一激动,端着一杯三两的白酒一饮而尽,第二杯酒我跟他斟得很浅,他“唬”了我一声:斟满!今天感谢市领导的支持,我要有诚意。后来,我的上司唐从胜告诉我(实际上是在批评我),当时,王俊局长在武汉刚从医院出院不久,是不能让他喝酒的,要我以后注意。那晚,我到他住宿的房间坐了一会,他谈到了我的小说,说读我的文章读到了青石板的味道。我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激动不已,也有几个朋友写过评论我小说的文章,我并不满意,因为他们评论的不是太过就是解读的不是我潜藏着要表达的意图。文章是讲究味道的。一个统帅长江水文的首席执行官,能有闲心和耐心去读一个最基层当兵员工的灾梨祸枣,谈的又是如此内行和到位(其实,也不奇怪,王俊曾经写过一篇《谈谈执行力》的文章,思路高度、布局谋篇、气势风骨,不同凡响),对于作者来说,应该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人们在谈到一个人士成功的时候,常常羡慕的是他取得的一堆成就,往往容易忽视取得这些成就之前那些一串串不为人注意的细微过程。这也许是我们经常在努力向那些优秀人物学习,而总又学不到的原因。王俊或哭或笑或大盅干杯,做人做官没有一点装腔作势,说到底是活得纯粹,就像真正做事的人一样,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当教授而拼命。
好多年后,我的另一个领导悄悄告诉我,王俊第一次到宜都检查工作,我就犯了一个大忌,当时王俊局长来到我的办公室,我稳坐在“老板桌”后和他打招呼,王俊局长就坐在桌前和我谈话,当时随行人员都替我捏着一把汗。这么多年,王俊局长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一点不快,当时本不是我故意,但确实太失礼失恭了,每每想来,愧疚不已。
王俊高中毕业后,开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王俊局长曾经告诉我的)。如果没有后来的恢复高考制度,他也许是一个很牛X的商界老总,但中国绝对少了一个优秀的水文预报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