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哈金的《等待》,故事结构非常简单,近二十二万字就讲军医孔林用了14年的时间来和他乡下老婆刘淑玉离婚。每年夏天孔林就跑回乡下和老婆刘淑玉往返于老家和那个叫吴家镇的法院之间忙离婚,次次都是无功而返,无望而归。孔林和他的情人吴曼娜就在这种无奈中苦苦等待,等待……他们总算等来了那一天,他们结婚的时候,黑发人已快成白发人,姑娘成了徐娘,当年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他们等来的是婚姻,爱情已被无聊的岁月谋杀得一干二净。
在小说中,哈金并不是简单地叙述孔林和刘淑玉离婚的始末,也没有不厌其烦详细地描写离婚的枝枝叶叶,而是借助这个事件,通过对主人公孔林和吴曼娜在希望和无望之间为爱煎熬、依恋、徘徊、幻想、焦虑、忧郁、怨恨、悲悯,来真实地显现他们的。不过,这一段心路历程对两个个体生命来说是用一生的代价换来的,何况最后幕落,换来的又是一场无味的厄梦一般的婚姻,文本留给我们读者的决不仅仅是一声叹息。
哈金在描叙孔林和吴曼娜这两个人物时,没有将他们写得像抒情诗那样,抽象于现实的柔情里,相反,摆放在他俩面前的纯粹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和碎片。他们都生活在那个所谓道德禁欲的时代,宋朝的那个叫朱熹的老头说得真妙呵!“存天理,灭人欲”。千百年来官方的规定和限制已经融化到你我流淌的血液里,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打上了深深的历史烙印,除非你生活在真空中和世俗断绝。但人性的光辉只能遮蔽而无法关闭,所以就有了吴曼娜失恋后第一次接触到那个乡下有老婆、个子高高、文文静静、待人和气、毕业于六十年代军医学院的孔林时的怦然心动。吴曼娜出生于一个精英社会家庭,其父是一家大报纸的名记者,其母是学法语毕业的大学生,可惜双双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吴曼娜在孤儿院里长大,高中毕业后在部队当了三年话务员,后来进护士学校完成学业分到木基市孔林工作的部队医院工作,吴曼娜的身世也许就是刘禹锡所说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爱上孔林后的吴曼娜并不是一个声嘶竭底的唯美主义者,当他知道孔林在乡下有老婆和孩子后,她心里很难过,一度试图使自己对孔林的感情冷却停止下来。不久,她发现孔林和他老婆根本就没有爱情。1962年,二十五岁的军医大学生孔林迫于父母之命,被迫回到乡下和那个裹着小脚、虽然只比孔林大一岁看上去却有四十多岁的女人刘淑玉成婚。自从孔林的女儿孔华出生后,他们就分居了,孔林从不让刘淑玉到部队来探亲,他俩不仅没有爱情,甚至于连亲情都寻不出蜘蛛马迹,每个月刘淑玉会收到孔林寄回去的几十块钱,那也只能算是一种责任和义务的象征。吴曼娜打捞出孔林私生活后开始了一场马拉松似的争夺爱情的长跑,一方面为了追求那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爱情,另一方面也是拯救和唤醒孔林埋藏在心底的儿女情愫。孔林受到吴曼娜 “爱情启蒙” 的熏陶,心池皱起了涟漪,那颗心不安分起来,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由办公室的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发展到在医院小卖铺前偷偷约会直至暴露于大众广庭之下的大院散步。两人的“出轨行为”引起了医院政治部领导的高度重视,医院政治部副主任苏然亲自找孔林和吴曼娜谈话,又是批评又是规劝,最后还要他俩做出只能保持革命同志一样正常关系的保证,孔林如果在没有和刘淑玉解除婚约的前提下和吴曼娜弄出什么出格的事,将面临被开除的严惩。孔林和吴曼娜每天下班后还是到医院大院去散步,他们确实自觉遵守着医院的制度,过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生活,这年年底,孔林第一次没有被单位评上先进劳模。遁入迷惘无路之中的孔林想努力忘掉情人吴曼娜,白天,他拼命工作,甚至揽下了办公室里没人愿意干的苦差事,他只想要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晚上睡觉好不致胡思乱想。可他做不到,吴曼娜更做不到。于是,和老婆刘淑玉离婚提到了孔林的议事日程。每年夏天孔林就跑回乡下和老婆刘淑玉往返于老家和那个叫吴家镇的法院之间忙离婚,可是,那个叫法律的红圈只保护弱者不保卫爱情,孔林和吴曼娜只能无数次的穿梭在希望、失望和几近绝望的人生欲望的链条之间。最后,如果不是部队医院那条不亚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规定:“凡是干部分居十八年以上,可以不用征求对方意见自动离婚”做影子似的后盾,这部小说也许早已嘎然而止了。孔林从1966年开始和老婆刘淑玉分居,挨到1984年终于在那个神圣的法院结果只用了短短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就落下帷幕。所有这些年的挫折和绝望都结束了,孔林他们生命中的另一页翻开了,然而,新的生活更是无法言说的乌云密布和荆棘丛生,繁琐的家庭生活和吴曼娜变态的心理压得孔林跌入了无处诉说的无端悲哀之中,他再一次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季节的错位,人生的误会,只能把好端端的人异化得找不到自己。
谁不想拥有自己饱满的生命和爱情。有一种无奈就似一只在又脏又小的烂泥潭里嬉戏的丑小鸭,它并不是觉得生活在烂泥潭里很知足,它也憧憬更美好的生活,其实就在紧挨烂泥潭的旁边就是一丬碧清浩淼的大湖泊,只不过烂泥潭太低,丑小鸭望不到或者它只要轻轻地一抬头就可以望见那一丬湖泊,可它从来没有抬头去望一望,或者它压根儿就没有去想那么抬头地去望一望,因而它在烂泥潭里不知不觉的生活了一辈子,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还有一种无奈更拗人,有一件东西明明是你的,大家也都说是你的,可你非常想把它带回家,你对它可望又可及,这件东西最适合于你,也是你的最爱,它不轻不重,你随时可以轻松地拿回家,可就是拿不回家,既不能承受其重更不能承受其轻。这难道是《圣经》上说的:由于人类缺乏耐心,所以他们被逐出天堂;又由于人类的漫不经心,他们永远也无法回家。
有人喜欢用缘分来解释幸福的相遇,读完《等待》才知这种说法是多么的偏执和苍白,不幸的相遇也应该算是缘分吧,因而缘分有时候就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人生是由无数个偶然和误会网织而成的,对于一个个个体生命来言,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中爱情里的“她”和虚幻事业里的“它”,人们一辈子都在匆忙地寻找,因为人生是有限的,有限的生命和无限的欲望赛跑常常让你行走在陌生的叉道里。你想要找到你心中的“她”,找到的却是你不想要的另一个“她”,不该相遇的相遇了,这该怪罪于谁呢?人类的先哲圣贤说正道是一根绳索,它一头系在地面,一头系在天堂。也许正道根本不是路,而是绊人的绳索,因为它本是天堂抛出的系住人的绳索。先哲圣贤的观念也只能证明孔林和吴曼娜爱情故事中的一半。个体生命单个的先天性及后天性缺陷与生命理想的裂痕,注定了我们每一个人不同的运命。也许误会就是生命的自然状态吧,我们还能怨谁呢?
看着孔林和吴曼娜的爱情在惊恐和可怕的宁静中被撕成碎片,但那些碎片依然是那么地美丽,我们仿佛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心灵钟声在清幽地回响着。我想,这就是《等待》带给我们内在孤单的最真切的触动,也是《等待》这部长篇小说艺术价值的灵魂。
看完《等待》,我的思想处于无助之中。它使我不自觉地想起波兰电影导演基斯洛夫斯基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人确切的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或许我们应该回头去探求那些教导人们如何生活,最简单、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原则。”
我们都在生活,生活着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想诉说自己的生命故事以及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迷人的生命色彩,只不过有的人对另一个人诉说,有的人只对自己诉说。《等待》看似描叙我们生活中的一些表象杂征,其实是哈金先生在暗度陈仓,《等待》传递的是我们这个隐喻世界里生命发出的颤音。
生活也许就是“等待”,何必去刨根究底。